幾人從漩渦而入，只幾刻穿梭，便入了一個密室。

淩霄密室。

空中彌漫著難言之味。

昏暗的密室中，只點著幾支搖搖欲熄的燭火，燭臺滴落下一道道暗色的蠟油，蜿蜒至地面。

地面卻布滿了更深的暗色，比蠟油更深沈的，是汙血，陳年汙血。

地上、墻上被鑿開了深深的洞，從裏面蔓延出了粗重的鎖鏈。

鎖鏈將地上躺著的人，從手腕、腳踝、肋骨、胸口穿透而過。

那人披頭散發，衣衫襤褸，渾身血汙，不省人事。

昏暗下，狼狽模樣更讓人無從辨別。

桑陌卻如遭雷擊，全身顫抖。

只一眼，她就認出，那是她的秋光，那本如謫仙一般的秋光。

她小心翼翼地喜歡著，不忍心讓凡塵氣息沾染上的秋光。

桑陌心神動蕩，幾近昏厥，不願意相信眼前景象。

她的秋光，是淩霄首徒，受人景仰，衣袖飄然……

怎麽可以，怎麽可以如此淩虐於他？

滴滴鮮血從桑陌緊握的拳頭流下，卻不知疼痛，雙眼無神，無聲地流淚。

她寧願秋光是為大道而棄她。

她不怨了，也不奢望。秋光跟她在不在一起都無所謂了。

她只願那個一身傲骨的秋光無恙，一生安順。

而不是像這樣，被囚禁，如奴隸一般。

桑陌低下身子，大口地喘息，無法抑制的心痛讓她無法呼吸。

桑陌只想立刻奔赴他跟前。

“至汙至穢，不止指身處之地，而是欲望，仇恨與惡念。將天之驕子打落凡塵，讓他品嘗落差的滋味，再構陷他為邪魔，受盡同門唾棄。最終，再告訴他，他生來的一切都是虛假，天生應該當犧牲品。

你說，他會生出什麽心緒。這還不夠，奪去他自由，囚禁為奴。不廢他靈力，而是絲絲抽取，讓他嘗盡撥靈之痛。再強行註入他人靈力，專挑心術不正之人，汙染他道心。”解毅平緩聲道。

桑陌撲到秋光跟前，顫抖地拂去他臉上亂發，去探他微弱的氣息。

還好，她的秋光還在，那寧願玉碎的秋光，還沒走到那一步。

桑陌看著秋光身上的鎖鏈，那鎖鏈如有生命一般，一呼一吸間，將秋光靈力抽出，又匯入不知什麽氣息。

隨著鎖鏈每輪吐息，秋光眉頭皺得更深，神色痛苦，抵抗著無孔不入的汙穢。

桑陌無措地望望解毅平，又望向蘇絮，誰來救救她的秋光？

蘇絮憐憫又悲傷地看向她，又將目光轉向地上的人。

“即使現在除去鎖鏈，他也……”蘇絮有些難以開口。

“沒關系，怎樣都好，凡人廢人都好，只要他好好的，好好的。”桑陌語無倫次。

她突然明白了母後的話，但又覺得母後說錯了。

無音的鈴鐺，跌落凡塵的秋光，她不是無法確認的喜歡，而是入了骨髓的深愛。

她愛秋光，無法觸碰的他，落魄狼狽的他，都牽動她的思緒。

解毅平靜靜看著蘇絮，等著她的決定。

蘇絮還能怎麽決定呢，這裏有傷心的小公主，義憤填膺的城主少爺，等著撿漏的解家主，看熱鬧的小孩……

蘇絮將破妄放置於秋光胸口，端詳著那詭異的鎖鏈。

鎖鏈倒是很熟悉，與困住厲卿然的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“鎖鏈一抽出，便將無間花瓣放置在他傷口處。”蘇絮叮囑桑陌。

無間花未待桑陌動作，自發繞著無音轉了幾圈，幾片花瓣飄落而下，落至她的掌心。

破妄發出低聲嗡鳴，不斷顫抖，密室內刮起了狂風，桑陌無端覺得那風有幾分熟悉。

鎖鏈烈烈震動，而後霧化為絲絲黑氣，湧入破妄中。

破妄頓時多了些繁雜紋路，一眼望去，遍體生寒，懾人心魂。

蘇絮手臂上金線快速蔓延，快迫近心臟處才緩緩停下。

無間花瓣在鎖鏈消失時，即刻貼進秋光身上剜洞中，與血肉融合。

秋光渾身顫抖，身上滲出無數黑色氣息，臉上五竅流出汙血，本該是極痛苦的，桑陌卻從他臉上看到了解脫。

桑陌覺得自己像在受刑，被放入油鍋中，活生生忍受著皮肉綻開的煎熬。

秋光眼就在這時睜開了，帶著懵懂與茫然。

桑陌那一顆心飄蕩無依，頓時找到了歸宿。

秋光環視四周，皺起了眉頭，瑟瑟發抖，將頭埋在自己袖間，再不肯擡起。

桑陌淚珠再也忍不住，看著眼前受驚的人，滿腔酸楚，不敢驚擾到他。

淚珠滴落在秋光脖頸上，他縮了縮腦袋，又好奇地擡起頭，看向桑陌，喃喃道：“小桃花，是小桃花。”聲音滿是欣喜。

桑陌微楞，哽咽道：“秋光……”

秋光卻驚慌起來，使勁往後退，連連擺手：“不是秋光，不要秋光，我不是。”

桑陌怔怔看著他，上前將他一把摟住，低低道：“好，你不是秋光，不是。”

感受著溫熱的懷抱，秋光內心一時悸動，埋在桑陌頸間，悶聲說：“其實我是小梅花。”

桃花、梅花，公主府的時光，一舉將桑陌心防擊潰，摟著秋光，她大哭起來。

一別經年，再次相見，竟是這麽殘忍。

秋光掙脫開來，要用那臟乎乎的手幫桑陌擦淚，“別哭，沒下雨，小桃花別哭。”

卻把桑陌臉弄得更臟了，又有些愧疚，把手藏進自己懷裏，低下頭不敢說話。

“我也有小桃花，帶你去看。”秋光想到了補救的方法，拉著她去看地面上的劃痕，淩亂幾筆，卻依稀可見桃花輪廓。

“好看嗎？”秋光聲音有著期待，像一個懵懂的孩子，什麽都不識，只想把最珍貴的東西給在乎的人看。

秋光撓撓頭，帶了些羞意與期待，很不好意思。

“好看，是我見過最好看的花。”桑陌聲音沙啞。

一望過去，地上滿是劃痕，起初字跡還清晰工整，越往後越淩亂，筆筆都是難以辨認的桃花。

似乎見證了主人心智的掙紮，從清明到混亂。

最顯眼的是兩個字：“慈悲”，劃痕極深，可看出秋光曾將兩字加深了無數次。

桑陌想知道，秋光被拘禁在此時，被汙蔑，受盡折磨，是懷著怎樣的心情，寫下慈悲二字。

一遍又一遍，將那二字刻畫得深刻，一次次地說服自己。

旁邊跟著小句：“慈能與樂，悲能拔苦”。

而後，滿眼皆是那謁語，布滿地面，慈能與樂，悲能拔苦。

慈悲遍地，苦樂交織。

桑陌不見慈悲，也看不見樂，滿眼都是苦。“誰來與你樂，誰來撥你苦？”

“小桃花。”秋光回答得很認真。

桑陌不知道的是，起初，秋光是真的不喜她。

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，嬌弱無力，動不動就掉眼淚，還輕浮，不知矜持。

他更厭惡的，是恭瑜見到了他最落魄不堪的時候。

淩霄首徒，一向是天之驕子，傲氣風骨，怎可以有那麽狼狽的時刻，那只是意外。

他想遠離恭瑜，見到小公主，他就想起曾經的時光，讓他怎麽擡得起頭。

他天質聰穎，道心天成，修行是他的歸路，對於未萌芽的情愛，他斷得決絕。

而後，他被告知過往一切都是虛假，只為誘他入邪入魔，成靈造聖。

他在從小長大的宗門裏，見識了最險惡的人心與欲念，秋光卻一下釋然，他胸有大道公義，何懼引誘？

他傲氣又好強，一生磊落，何懼邪魔入心？

不僅不懼怕，他還要從汙濁中再走出一條路來。

他寫下慈悲，一筆一劃，重覆了不知多久。

他解自我悲，渡世人慈，他不恨不怨，道心堅忍。

淩霄騙他囚他誘他，他自當還了多年的養育教導之恩，但這身傲骨，不斷。

那顆道心，那身風骨在肆虐的欲壑、汙濁中沈沈浮浮，歷經風霜。

秋光明白，他怕是抵不過那麽長的歲月，渡不過那麽寬的苦海。

他感受到自身不斷被粉碎，又被註入了不知多少人瘋狂的欲念，而後重組。

每一時一刻，都在流逝著什麽，忘記著什麽，丟棄著什麽。

歲歲年年月月，他竟不知身處何地。

他感到自己止不住地往下墜，不知去向何方，也許是無間，也許是樂土？

他快要忘記自己在堅守著什麽，又在抵抗著什麽。

驀然有朵朵桃花綻放開來，將那微弱的本心護著。

眼前閃過片段，笑臉盈盈的少女，羞怯地問他：“你喜歡什麽花呀？”

他聽到自己冰冷的回答：“不同桃李混芳塵”

少女亮晶晶的眸間，閃過一瞬間的難過。

秋光的心一下鈍痛，心想：這位姑娘這麽好看，不該讓她難過。

如果再來一次，他會回答，你喜歡什麽花，我就喜歡什麽花。

後來，他又看見那姑娘強行將桃花與梅花混在一起，心念一動：梅花很好。

他聽見有人喊她公主，原來她是公主。

秋光想，如果他出去了，一定要求娶公主。

再後來，他不斷沈浮，心掉了好多好塊，什麽都快記不得了在他幾近迷失時，遠處有人帶來了光，對他笑，輕聲說：“我信你。”

秋光掙紮起來，他聞到了花香，不能忘，不能忘，我還要出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

他在地上刻下一朵又一朵桃花。

他的小桃花，有天會化成一位公主，來接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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